舅舅没有回答，他背对着她躺在床上，安静得连呼声都几不可闻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好像是眼睛看不见，不得不让手代劳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怀朴笑了，拍拍她的肩，说：“不怕，舅舅死不了。去把窗帘拉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舅舅！”纯粹揪心地又叫了一声，她看到叶怀朴隔了两三秒，辨别出她大概的位置，才稍微朝这边偏了偏。

        舅舅也正好抬，笑地问：“纯粹来试试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没起得这么晚过。”纯粹抬看着舅舅，屋子里光线仍然很暗，她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：“我以为您出意外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纯粹依言去拉窗帘。这时候快中午了，大量的阳光从窗里进来，亮得刺眼。纯粹眯了眯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纸上突兀扭着一个墨汁怪圆，像一只没长瞳仁的眼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连姥爷也不行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动作由正常人起来十分怪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害怕，纯粹。”叶怀朴听出她声音里的担心，温和地说：“我这眼睛有时候会出点儿小病，休息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恐惧感慢慢从脚底爬到心脏，难舅舅也要像风铃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吗？

        那是舅舅试图教会纯粹的第一个理，可惜纯粹没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，老人年纪大了，总是瞎担心――再说他心脏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舅舅说：“这几天我就不再出门，下周上下学，拜托陈伯来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纯粹心中惊喜又难过，她点了点，意识到舅舅看不见，又立即说：“我――我会的，连姥爷、连叶良辰都不会告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听见衣柜门开关的声音，舅舅或许要拿衣服来换吧？这样想着，纯粹打算知趣地离开房间，一转却看到舅舅正握着一支刚从衣柜拿出来的细长金属棍，手摸索着重新回到床边。

        纯粹敲敲舅舅的卧室门，屋里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舅舅……”纯粹轻轻喊：“舅舅，您醒着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因为人有眼睛，事前习惯先观六路；而让手先行，就好像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，舅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子里安静了几秒，叶怀朴听见纯粹慢慢走近的脚步声，随后眼前光线忽明忽暗，脸上感受到轻微的气，这孩子正在他眼前轻轻晃动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纯粹现在在什么呢？周末的纯粹看到舅舅的鞋还摆在玄关，意识到舅舅可能并没有出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舅舅……”纯粹颤栗着走到床边，慌张地轻轻推推舅舅――好在还是温的――纯粹庆幸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画吧，纯粹。”舅舅弯起温柔的黑漆漆的眼睛，轻轻说：“这只是一支笔，拿起它不需要证明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我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-

        “没关系，舅舅也不会。”叶怀朴将笔递给纯粹，笔杆上还残存着令人神往的温热。

        门没有反锁，轻轻一拧把手就开了。屋子里光线很暗，窗帘遮住大半个窗，隐约看到床上隆起的黑色弧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纯粹，这是我的秘密。”舅舅拄着盲杖立起来，问：“除了医生和我，你是唯一知这个秘密的人――纯粹，能帮舅舅守住秘密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是的，拿笔不需证明自己会书会画。当你拿笔站在桌前，自然就有人认为你会――倘若边上再来几位作捧，多数人就一定对此深信不疑了――尽你从来不会画画。

        舅舅在外人面前完美无缺的样子，却有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，毫无保留地给自己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怀朴笑起来，摸索着拍拍她的手，说：“医院也没办法。别担心，休息一下就好了。不过，”他顿了顿，手稍微紧了紧：“这件事情，谁都不要告诉，好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只手轻轻落在发，熟悉的令人鼻酸的声音温和地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真是稀奇，舅舅赖床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纯粹感到舅舅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温又沉重，心脏一下一下动――自己原来是舅舅这么信任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纯粹？”床上的人坐起，声音里透出倦意，声音有点儿发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真的看不见，眼球只好始终看着虚无的前方。他听见纯粹轻轻说：“舅舅，我们去医院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纯粹将哽咽声咽进咙里，跪在床边，手紧紧抓着舅舅的胳膊，好像抓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鸟雀。

自个儿独自关在书房里，他慷慨地允许纯粹占领一半办公桌（尽纯粹卧室里有自己的小书桌）。纯粹每每抬看见舅舅轻蹙着眉理工作，或者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翻书，或者执着笔立在桌子前，蘸得笔尖墨稠滴，狼毫再兜不住墨汁扑徒落在宣纸上，纯粹心里惊了一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