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寻思着，一张黝黑面孔闯入视界，小叶单膝跪地，向她伸出骨节嶙峋的糙大手。叶藏柯一回没有回避她的注视，眸底彷佛有某种强大力，只有砰砰震响的膛没有变。

        虽非土牢那样的阴污秽、蛇鼠窜爬，屋室却有严格规范，狭窄仄，是关上几个月能疯人的程度；上方虽有小窗通风透光，却不是让你晒太阳用的，而是充分感受四面墙的压迫，只要睁开眼就无法逃避。

        梁燕贞本就倦极，温顺地伏于溢满香的怀里。这个角度恰能望见十七郎，隔着满目迷蒙，终能细细打量他陌生的容颜，还有那异样的苍白瘦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不回去。我们要去白城山，把阿雪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令梁燕贞莫名地感到安心。她隐约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正因如此，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么？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听不懂么？”梁燕贞忽然发怒，猛坐起，披在上的大红礼服应势落，出雪白的香肩。“我们什么都没有了！没了照金戺的银钱，梁府连一天都支应不了，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，你懂不懂？什么都没有了！你上有银两么，有能换取下一顿食宿的物事么？你知不知光是我们两个人要回到濮阴，路上须多少花费！还是你要去尸上搜，看看有无未毁的钱可使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带小姐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川伯说，平望那厢盛传：被送到白城山的一年，十七郎整年都没开口，餐饭三五顿里才吃得一顿，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对墙发獃，午夜常在哭喊中惊醒，瑟缩在角落抱膝发抖，彻夜无眠，时哭时笑。

        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门外，那里同时也是决乱党的刑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阿雪交给他就行了，小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人说，圈禁是要受苦的。

河风散分血气，毕竟现场残肢横陈惨不忍睹，还有辆翻覆车被火炬点着了，劈哩啪啦地漫开火势，空气里窜着焦臭的气味，小叶一掀盖便忍不住蹙眉，看清四周的狼藉可怖，努力憋着却没忍住，踉跄奔出，俯入草丛“恶——”的大呕特呕，久久不绝。

        川伯告诉她，十七郎被车囚发往白城山之前，绑在磔刑架上整整一个月，除了每日喂两次米汤粮吊着命，连解手都没让放下，就地便溺，每隔一两日以水龙冲洗，以免屎招腐；难受是一回事，十七郎这么骄傲自负的子，光这份折辱，梁燕贞便无法想像他是怎么过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会的，小姐。”少年鼓起勇气，咬牙低声：“我会陪着小姐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这不是咱们该的事，不能再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一直颇以自己的为傲，能在“坚”与“绵”两种看似扞格的属中取得完美平衡，本就是造化之功。但丑新娘的脯更更绵，香更甜，彷佛沁着汁似的，光靠肉眼可能会下意识地嫉妒抗拒吧？此刻她只想偎着，死都不肯起。

        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挣脱束缚，亲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废幺弟的武功，应群臣之请，打造一条天下间最坚固的铁鍊，将他牢牢缚在刑架上，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个月的炼狱活景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七郎被迫在那里，眼睁睁看着他亲如手足的下属弟兄被斩首、凌迟、车裂，目睹他们死前的慷慨激昂、求饶哀告、怨毒诟骂，乃至于变节诬攀，只求能逃过一死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顾叔叔说了，只要立下功劳，圣上定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走罢，小姐。”少年一个字、一个字说着，静静望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是不可能的。梁燕贞叹了口气。粉颊所枕的腴跟着起伏，难是新娘子也叹气了么？馥郁的脂香令人懒洋洋地不想思考，女郎半闭星眸，无意回应少年的热切眼神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七郎两度造反，本该是个死，连同沾上一丁半点关系之人——如梁府和梁燕贞——一并诛夷，是先皇不惜与群臣翻脸、当堂迸发惊天龙怒，一掌打塌了半堵墙，才保住十七郎的命，以及其他理当牵连之人。只杀亲与谋反的将士等，将原本以数万计的诛杀名单，缩小到数千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阿雪的反应却比他镇定得多，瞥见残尸血泊时面色微变，但也就这样，旋即移开目光，定焦于远方某。丑新娘发现那个方向只有翻覆解的车残骸、散落的行李等，没有能一眼分辨的尸块，惊觉这孩子经验老到：他并非不惧尸，而是眼不见为净。要见过多少凄惨死状，才能自己想出这种应对法门？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准许梁侯府兴复家门。连川伯……其他人都已牺牲，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去，濮阴那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若不能完成任务，我们就一无所有了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怀中的梁燕贞轻轻动起来，丑新娘将她搂侧一边，以温柔的臂拥着，不让她起看见夜幕下的修罗地。

        素来寡言的小叶猛然抬，一指独孤寂，大声：

        在圈禁的规格上，先皇陛下也无法再宽纵了，否则难以服众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活生生的地狱。